2012年1月29日星期日

探讨末日的科幻小说一则

1

金属风暴

他们一部分人之间互相开仗,一部分人出海远航,一部分人互相吞噬,一部分人互相残杀,一部分人闲得发慌,腐败堕落,一部分人钻进故纸堆里,绞尽脑汁,一部分人花天酒地,搅得天下大乱。归根结底,他们想尽种种法子,来同自己的天性作对,最后落得个可悲的结局。

——[意]莱奥帕尔迪《道德小品》

平客的理由

 

“请你告诉我,平客先生,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你不想离开原来呆的地方吗?你喜欢那个黑洞洞的监房?”

“不,事实上,我只是对于你用了什么手段感到好奇,因为那里的监测系统和防范措施是全世界最好的。而且老实说,你这个发光的金属框,一进来就有种要把人血管刮破的感觉,并不比我呆了7年的那个地方更舒服。”

“其实很简单,一种涨落原理的实际运用而已,我调高了你在这个区域的热力学参数,再加了一点点小伎俩,”他的眼睛突然死死盯住我,“艾柯先生,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了吧?”

“我不关心。”

“他怎么会关心?他是当年站在上海最繁华闹市区的高层建筑楼顶,用‘金属风暴’排击枪射杀了137名平民的变态杀人狂。他恨不得这个世界毁灭,所有人统统死光。”

毫无疑问,这声音属于女人,并且勾起了我对那支1千万发子弹/分的宝贝的一股强烈回忆,同时再次嗅到空气中美妙的火药味。

她走了出来,平客介绍道:“唐纳薇,爱丁堡大学人类学教授。”

“我记得你,”我向她点了点头,“你在电视上对我的案例作了全程分析。”

她故意不看我,朝着平客问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把我和这个疯子放到这里来?即使我知道这是世界末日,可没想和他死在一起。”

“我在做一部记录片,你和他都是当中的陈述者。”

“人都死光了,谁还来看记录片?”

平客没有继续回答她,转身轻轻地触一下身后的金属壁,对我们眨眨眼。

“我还邀请了其他三个人,一会儿都该到了。咱们六个,是地球上仅存的六个活人了。”

对此我并不惊讶,自从被判终身监禁、关押进格陵兰岛的一座监狱以来,我看到实打实的活人的次数屈指可数。

随着两道闪光在大厅中央出现,约翰·霍普金斯学院的贝隆医生和透视派画家阿加尼成为三个人当中先赶到的两位,同样是明星级别的、曝光率极高的名人,不用介绍。

“为什么通道打不开呢?”贝隆神情恍惚,似乎在自语又似乎在和阿加尼解释什么,“打开了就好办,只要把RQH酶造出来,大家就不用这么快都死。”

“没有用的,也不需要,人类的终极只有这一种,”阿加尼驳斥道,“多少年来,我像一个疯子一样翻找人间最美的透视法,这一次全体死亡让我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这是上帝的艺术。”

“不,你不是像个疯子,你本来就是个疯子。所有艺术家都是疯子,你们喜欢割掉自己的耳朵,你们喜欢磕药,你们还喜欢几万个人赤身裸体在大街上拍照,你们的大脑回沟还有脑电波和疯子一模一样,除了给同类制造麻烦和混乱,我想不出你们还做了些什么。”

“ 呵,贝隆先生,你们,所谓悬壶济世的医生,做了些什么?有人肥胖,你们就给他利莫那班,有人吸毒,你们就给他美沙酮,最后不管什么疾病、成瘾的治疗都统统以开发疫苗了事,以为可以一劳永逸了。结果呢?是你们纵容了这个世界恶习和贪欲,终于落到一切无法收拾。你们解决问题的方式,永远是药、药、药,背后是没完没了的试验,老鼠、兔子、人……什么都拿来试验,我早就知道,什么东西都要给你们玩完的。”

他们的一番争吵叫我亢奋极了,忍不住插嘴道:“万能的上帝在让艺术和量子力学以及神经生物学发生关系的时候,已经准备用艺术来拯救世界了,可惜它没能来得及做点啥,它被自以为是的那些顽固主义分子忽略了,不是吗?”

“你是谁?”阿加尼疑惑地看着我。

“我叫艾柯。”

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记得你,我不可能不记得,艾柯,杀人狂艾柯,你创造了近十年来最不可思议、最无与伦比的艺术作品之一。”她冲上来拥抱我,力度大得惊人,“啊那时候我比现在年轻多了,我的激情全部被你掀起来,好几个月里满脑子都是你拿着枪支站在楼顶的身影,我一直认为你比查尔斯·惠特曼(见注1)更有才华,你影响了我后期的很多创作。”

我们惺惺相惜地对视,她眼神里有一种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位国王的能量场。

唐纳薇在一旁发出了冷笑:“平客先生,原来你叫来了两位疯子。”

“屠杀是一种进化残留,是我们不可抹杀的天性,教授,你也有这些,只不过用道德和理智抑止着而已。”平客平静地说道,“没有人是天使,人只不过是不良基因的奴隶。”

“这是人最大的悲哀,任何一种其他物种都不曾干过我们人所干过的那些有预谋的大屠杀,这种多余的邪恶并非生物所必须具有。”

“但不能否认,这种邪恶也在早期维系了先祖们的生存。”

“你认为这是有意义的吗?你把我们叫来,到底想记录下什么?”

“真相,有关末日的真相。”

“你想弄明白为什么世界上只剩下六个人?”

“某种程度上是的,但我的想法也不完全如此,还有一些其他的构思。先说说你的意见。”

“在过去4亿多年里,地球上发生过五次剧烈的物种灭绝事件,每一次都是清扫。现在又发生了第六次,仅此而已。”

“具体一点。”

“纵观人类整个历史,光明的时代罕见,黑暗的时代居多。殖民、奴隶贩卖、种族大屠杀、为了争夺资源而发动的大小战争,一些人乐此不疲把这些作为自杀性娱乐。自然也从来没想放过我们,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洪水、黑死病、鼠疫、西班牙流感、艾滋病……太多太多的可能,或者是自取灭亡,或者是天诛地灭。”

“是不是你们所谓‘全新纪灭绝’?”

“对,你和我,还有在座,很不幸也很荣幸地承受也享受着这个收尾。”

贝隆显然对他们两人的话题产生了兴趣,朝着平客发话了:“凭什么由你来决定我们来做这件事?”

“因为我用尽手中仅剩的资源把你们带离了死亡,至少暂时地带离。”

“呵呵,伟大的实验物理学家,我相信你是试图用这种方式证明你那些理论物理同行的失败吧。”

“不,我尊敬他们,他们是无可替代的。相对论的世纪里,至少在最初几十年,我们每一个人都觉得心满意足,离乐土很近了。但是后来,这个信念发生了动摇,因为无限发展的工具太可怕了,每一件让人看得更远、更深或更小的工具都让我们察觉到自身的无知浅薄、沾沾自喜。”他流露出了一点轻微的伤感,但很快就话锋一转,“对了,医生,现在来听你从生物和生理学角度提出的看法,灭绝是必然的吗?”

贝隆点了点头:“在细胞的层面上,衰老和死亡就已经是一种必然。人在进入成年以后,激素的减少将使得细胞无法有效修复,线粒体产生了大量自由基得不到消解,还有染色体端粒维护系统不断衰退,这些事实和机制无法也毋需改变。要知道,真正不死的细胞只有癌细胞,所以也只有那些最愚蠢的人才会去想方设法让自己和同类永久生存,直至变成地球体的癌细胞。”

他兴致陡然高涨不可收拾,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毫无理由也毫无特权永久占用这么大量的资源,事实上人类一直只是个卑鄙无耻的破坏者、猎杀者、掠夺者,打破着这个星球应有的平衡。”

“看来这家伙刚刚和我争吵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原来他也认为人是渣滓,该被扫地出门。”阿加尼附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

“真正对生物多样性作出贡献的是什么?是细菌。它们形成云、分解岩石、沉积矿物、为植物施肥、调节土地、净化有毒的水,和植物一起构成了整个生态系统中最大的生物资源,它们才是主导,比我们更有资格享用一切。这次毁灭就是一次有力的证明,想想看,‘幽灵细菌’在三个月内杀死了地球上的所有人,三个月!我和我的同行们在它面前一败涂地,对这个空前的失败除了痛惜,只有敬畏。”

这时候,大厅中央另一道光骤然闪耀,暂时打断了贝隆欲罢不能的陈述。五个人一齐饶有兴致地转过头,看着最后一位受邀者出现于眼前。

意料之中。那张柔光下看上去乏味无聊的扁平男性面孔属于被全球传媒冠以同一前缀——百年难得一遇的政坛奇才——的牙买加·索马里,即使在监狱里与世隔绝度过了7年,我对他从眉毛到喉结的每一外貌特征都熟悉之至。因为,他以常人无法想象的精力周旋于各界,能出现在涉及娱乐、体育、科技乃至电视剧的任一电视频道,有一阵子我怀疑他会参加“超级变变变”,全身沾满毛毛虫让下面的观众打分。

毫无疑问阿加尼是我们当中见到此君显得最开心的一个,她对不受欢迎者有着与生俱来的特殊好感和欢迎方式:“你这个骷髅会(见注2)的小喽啰,我怀疑这次毁灭是你们在2021年的迪拜棕榈岛圆桌会上就已经制定的,对不对?”

继我之后,索马里成了第二个被她紧紧拥抱的到场人士。

“请相信我,美丽的艺术家小姐,我那次会议期间一直发高烧,连胡话也不敢说。”

“噢我不会抱怨你的。对于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们一向只能用幻觉去解决它,比如宗教。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摇滚乐啦、毒品啦、伟哥啦。但是好了,这会儿都不需要了,末日了,一切精神需求毫无意义,只有艺术实现了它最后的价值。所以,我对你是如此充满感激!”

平客上前和索马里握手,一边很快地表明邀请他前来所为何事。

“我正在写回忆录,不过听说这是地球上最后六个人的聚会,就马上放下了笔。”

唐纳薇露出惊讶的表情:“回忆录?!索马里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文章不再’的说法?”

“你指的是?”

“人类灭亡一个世纪之后,纸张、墨水会腐烂和消蚀,也得不到更新,所有的文学作品所有的白发章句都将无处可寻。”

“那么光盘呢?”

“呵呵,它比纸和笔更不堪一击,一张刻录盘只能将信息保留也许不到10年。”

阿加尼又一次发出尖叫:“10年,这太可怕了!”

索马里耸耸肩:“唐纳薇女士,你再次提醒了我的愚蠢。”

“是的,政治家都很愚蠢,你们几乎应该为这次灭绝负主要责任,不是吗?”

“完全地一点没有异议地同意你。几百年来,面对环境污染、过度开采、农业单一栽培、人为的物种入侵……任何一根可能带来灭绝后果的导火索,没见我们这些人做出过任何有说服力的作为去掐灭它。几十年前在干细胞问题还有气候问题上,政治家们更是从头到尾表现得像一群没有水准的小丑,我从心底里感到耻辱和羞愧。”

“早就有人警告过你们这些权术分子了,让你们不要抓住二氧化碳这点小东西纠缠不清,扰乱视听。结果呢?除了让更多的科研机构借此骗到了更多的钱,没人得到实际好处。最糟糕的是,你们简直是在剥夺非洲人民烧柴的权利。”“说到点子上了,我对科研机构和科学家失望已极。”“你也失望已极?”“他们总是告诉我们问题在这儿在那儿,引来一帮人围观,然后就找到机会对我抱怨,抱怨大众传媒对于事实的歪曲报道或者夸大,抱怨公众的意识淡漠或者过度狂热,可这些既得利益者更乐意做的事情是拿了钱去买玩具,而不是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纠正视听。”

这俩人之间一见如故的投机劲儿,多少让我们其他几个都有些吃惊。

“我现在得到一个结论,是鬼迷心窍的互相诅咒吞没了这个世界!”阿加尼欣欣然发出声音,“该死的是,还有人在指责别人。”

贝隆显然对于索马里说的一段话感到不爽:“你们不正是希望拿这些问题来操纵想操纵的人,实现想实现的目的吗?政治,政治就是一些人的嗜好罢了,这个嗜好一旦不加节制地发展,就会导致这些人变着法子招徕越来越多的共谋,就好像聚众吸毒那样high。”

阿加尼接话道:“但并不是谁都愿意去成为共谋。”

索马里闻听此言,摇了摇头:“可是,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共谋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举动都有被共谋的理由,就像现在,请容许我猜测,平客先生正在以某种方式向外层空间传送这里面所发生一切的图像和声音数据。”

“不,你猜错了,我没有这样做。除了人类自己,我不知道谁会对这件事真正感兴趣。而人类就只剩下我们六个而已,都在这里了。罪孽与丑恶、悲伤与绝望、愤怒与怨恨,都将在我们身上了结。”

沉默。唐纳薇叹了一口气:“我想知道,我们会不会有灵魂留下?”

“如果你指的是神经连接、突触构成的意识活动或什么东西,它存在的物质基础将随着人的肉体消亡而失去,确实没有多大希望被保留下来。但我们不能否定另外一些可能,从前牛津有个叫做罗杰·彭罗斯的家伙,他认为意识是大脑中的量子计算,量子信息和经典信息的转换在神经元层次上发生了一个小坍塌,不妨设想,这些信息在离开生物体之后依然能以能量的方式存在,那可能就是灵魂了。”

“明白了,你要做的记录片也将以量子信息的方式存在。”

“或者,你以为有其他可能?”

“我想这是一个谁也解答不了的问题……不如解决一个现实一点的吧,请告诉我,此时此刻,你有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真相?”

“还差一点,不过马上就可以了。我们需要完成最后一件事,事实上,这是我把艾柯先生请来的最大理由。”

平客伸出手去在右边的墙壁上用手指扣了一下,很快有一块壁板无声地移开,一柄流线型、古铜色、枪口泛着美丽光泽、一分钟能发出1千万发子弹的“金属风暴”从里面滑下来。他接住了,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中。

“艾柯先生,这里包括你自己在内只有6个人,比137个少很多,也应该容易很多,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注1:查尔斯·惠特曼(Charles Whitman),著名的校园枪杀狙击手,1966年8月1日爬上美国德克萨斯大学一座307英尺高的了望塔扮演上帝,用一把来复枪扫射了48人,杀死13个。

注2:成立于1832年的“骷髅会”被称作是美国富人和权力者的“秘密俱乐部”,有人认为“在美国,任何时候,任何领域,骷髅会都能号召成员去做一切他们认为该做的事情。”

<div id="attachment_23460" class="wp-caption aligncenter" style="width: 601px"><a rel="attachment wp-att-23460" href="http://songshuhui.net/archives/23457.html/1-23"><img class="size-full wp-image-23460" title="1" src="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uploads/2009/12/11.jpg" alt="1" width="591" height="335" /></a><p class="wp-caption-text">金属风暴</p></div> <p>他们一部分人之间互相开仗,一部分人出海远航,一部分人互相吞噬,一部分人互相残杀,一部分人闲得发慌,腐败堕落,一部分人钻进故纸堆里,绞尽脑汁,一部分人花天酒地,搅得天下大乱。归根结底,他们想尽种种法子,来同自己的天性作对,最后落得个可悲的结局。</p> <p>——[意]莱奥帕尔迪《道德小品》</p> <p><span id="more-23457"></span></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strong>平客的理由</strong></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strong> </strong></p> <p style="text-align: left;">“请你告诉我,平客先生,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p> <p style="text-align: left;"> <p style="text-align: left;">“你不想离开原来呆的地方吗?你喜欢那个黑洞洞的监房?”</p> <p style="text-align: left;">“不,事实上,我只是对于你用了什么手段感到好奇,因为那里的监测系统和防范措施是全世界最好的。而且老实说,你这个发光的金属框,一进来就有种要把人血管刮破的感觉,并不比我呆了7年的那个地方更舒服。”</p> <p style="text-align: left;">“其实很简单,一种涨落原理的实际运用而已,我调高了你在这个区域的热力学参数,再加了一点点小伎俩,”他的眼睛突然死死盯住我,“艾柯先生,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了吧?”</p> <p style="text-align: left;">“我不关心。”</p> <p style="text-align: left;">“他怎么会关心?他是当年站在上海最繁华闹市区的高层建筑楼顶,用‘金属风暴’排击枪射杀了137名平民的变态杀人狂。他恨不得这个世界毁灭,所有人统统死光。”</p> <p style="text-align: left;">毫无疑问,这声音属于女人,并且勾起了我对那支1千万发子弹/分的宝贝的一股强烈回忆,同时再次嗅到空气中美妙的火药味。</p> <p style="text-align: left;">她走了出来,平客介绍道:“唐纳薇,爱丁堡大学人类学教授。”</p> <p style="text-align: left;">“我记得你,”我向她点了点头,“你在电视上对我的案例作了全程分析。”</p> <p style="text-align: left;">她故意不看我,朝着平客问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把我和这个疯子放到这里来?即使我知道这是世界末日,可没想和他死在一起。”</p> <p style="text-align: left;">“我在做一部记录片,你和他都是当中的陈述者。”</p> <p style="text-align: left;">“人都死光了,谁还来看记录片?”</p> <p style="text-align: left;">平客没有继续回答她,转身轻轻地触一下身后的金属壁,对我们眨眨眼。</p> <p style="text-align: left;">“我还邀请了其他三个人,一会儿都该到了。咱们六个,是地球上仅存的六个活人了。”</p> <p style="text-align: left;">对此我并不惊讶,自从被判终身监禁、关押进格陵兰岛的一座监狱以来,我看到实打实的活人的次数屈指可数。</p> <p style="text-align: left;">随着两道闪光在大厅中央出现,约翰·霍普金斯学院的贝隆医生和透视派画家阿加尼成为三个人当中先赶到的两位,同样是明星级别的、曝光率极高的名人,不用介绍。</p> <p style="text-align: left;">“为什么通道打不开呢?”贝隆神情恍惚,似乎在自语又似乎在和阿加尼解释什么,“打开了就好办,只要把RQH酶造出来,大家就不用这么快都死。”</p> <p style="text-align: left;">“没有用的,也不需要,人类的终极只有这一种,”阿加尼驳斥道,“多少年来,我像一个疯子一样翻找人间最美的透视法,这一次全体死亡让我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这是上帝的艺术。”</p> <p style="text-align: left;">“不,你不是像个疯子,你本来就是个疯子。所有艺术家都是疯子,你们喜欢割掉自己的耳朵,你们喜欢磕药,你们还喜欢几万个人赤身裸体在大街上拍照,你们的大脑回沟还有脑电波和疯子一模一样,除了给同类制造麻烦和混乱,我想不出你们还做了些什么。”</p> <p style="text-align: left;">“ 呵,贝隆先生,你们,所谓悬壶济世的医生,做了些什么?有人肥胖,你们就给他利莫那班,有人吸毒,你们就给他美沙酮,最后不管什么疾病、成瘾的治疗都统统以开发疫苗了事,以为可以一劳永逸了。结果呢?是你们纵容了这个世界恶习和贪欲,终于落到一切无法收拾。你们解决问题的方式,永远是药、药、药,背后是没完没了的试验,老鼠、兔子、人……什么都拿来试验,我早就知道,什么东西都要给你们玩完的。”</p> <p style="text-align: left;">他们的一番争吵叫我亢奋极了,忍不住插嘴道:“万能的上帝在让艺术和量子力学以及神经生物学发生关系的时候,已经准备用艺术来拯救世界了,可惜它没能来得及做点啥,它被自以为是的那些顽固主义分子忽略了,不是吗?”</p> <p style="text-align: left;">“你是谁?”阿加尼疑惑地看着我。</p> <p style="text-align: left;">“我叫艾柯。”</p> <p style="text-align: left;">她发出了一声尖叫。</p> <p style="text-al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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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ft;">“纵观人类整个历史,光明的时代罕见,黑暗的时代居多。殖民、奴隶贩卖、种族大屠杀、为了争夺资源而发动的大小战争,一些人乐此不疲把这些作为自杀性娱乐。自然也从来没想放过我们,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洪水、黑死病、鼠疫、西班牙流感、艾滋病……太多太多的可能,或者是自取灭亡,或者是天诛地灭。”</p> <p style="text-align: left;">“是不是你们所谓‘全新纪灭绝’?”</p> <p style="text-align: left;">“对,你和我,还有在座,很不幸也很荣幸地承受也享受着这个收尾。”</p> <p style="text-align: left;">贝隆显然对他们两人的话题产生了兴趣,朝着平客发话了:“凭什么由你来决定我们来做这件事?”</p> <p style="text-align: left;">“因为我用尽手中仅剩的资源把你们带离了死亡,至少暂时地带离。”</p> <p style="text-align: left;">“呵呵,伟大的实验物理学家,我相信你是试图用这种方式证明你那些理论物理同行的失败吧。”</p> <p style="text-align: left;">“不,我尊敬他们,他们是无可替代的。相对论的世纪里,至少在最初几十年,我们每一个人都觉得心满意足,离乐土很近了。但是后来,这个信念发生了动摇,因为无限发展的工具太可怕了,每一件让人看得更远、更深或更小的工具都让我们察觉到自身的无知浅薄、沾沾自喜。”他流露出了一点轻微的伤感,但很快就话锋一转,“对了,医生,现在来听你从生物和生理学角度提出的看法,灭绝是必然的吗?”</p> <p style="text-align: left;">贝隆点了点头:“在细胞的层面上,衰老和死亡就已经是一种必然。人在进入成年以后,激素的减少将使得细胞无法有效修复,线粒体产生了大量自由基得不到消解,还有染色体端粒维护系统不断衰退,这些事实和机制无法也毋需改变。要知道,真正不死的细胞只有癌细胞,所以也只有那些最愚蠢的人才会去想方设法让自己和同类永久生存,直至变成地球体的癌细胞。”</p> <p style="text-align: left;">他兴致陡然高涨不可收拾,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毫无理由也毫无特权永久占用这么大量的资源,事实上人类一直只是个卑鄙无耻的破坏者、猎杀者、掠夺者,打破着这个星球应有的平衡。”</p> <p style="text-align: left;">“看来这家伙刚刚和我争吵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原来他也认为人是渣滓,该被扫地出门。”阿加尼附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p> <p style="text-align: left;">“真正对生物多样性作出贡献的是什么?是细菌。它们形成云、分解岩石、沉积矿物、为植物施肥、调节土地、净化有毒的水,和植物一起构成了整个生态系统中最大的生物资源,它们才是主导,比我们更有资格享用一切。这次毁灭就是一次有力的证明,想想看,‘幽灵细菌’在三个月内杀死了地球上的所有人,三个月!我和我的同行们在它面前一败涂地,对这个空前的失败除了痛惜,只有敬畏。”</p> <p style="text-align: left;">这时候,大厅中央另一道光骤然闪耀,暂时打断了贝隆欲罢不能的陈述。五个人一齐饶有兴致地转过头,看着最后一位受邀者出现于眼前。</p> <p style="text-align: left;">意料之中。那张柔光下看上去乏味无聊的扁平男性面孔属于被全球传媒冠以同一前缀——百年难得一遇的政坛奇才——的牙买加·索马里,即使在监狱里与世隔绝度过了7年,我对他从眉毛到喉结的每一外貌特征都熟悉之至。因为,他以常人无法想象的精力周旋于各界,能出现在涉及娱乐、体育、科技乃至电视剧的任一电视频道,有一阵子我怀疑他会参加“超级变变变”,全身沾满毛毛虫让下面的观众打分。</p> <p style="text-align: left;">毫无疑问阿加尼是我们当中见到此君显得最开心的一个,她对不受欢迎者有着与生俱来的特殊好感和欢迎方式:“你这个骷髅会(见注2)的小喽啰,我怀疑这次毁灭是你们在2021年的迪拜棕榈岛圆桌会上就已经制定的,对不对?”</p> <p style="text-align: left;">继我之后,索马里成了第二个被她紧紧拥抱的到场人士。</p> <p style="text-align: left;">“请相信我,美丽的艺术家小姐,我那次会议期间一直发高烧,连胡话也不敢说。”</p> <p style="text-align: left;">“噢我不会抱怨你的。对于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们一向只能用幻觉去解决它,比如宗教。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摇滚乐啦、毒品啦、伟哥啦。但是好了,这会儿都不需要了,末日了,一切精神需求毫无意义,只有艺术实现了它最后的价值。所以,我对你是如此充满感激!”</p> <p style="text-align: left;">平客上前和索马里握手,一边很快地表明邀请他前来所为何事。</p> <p style="text-align: left;">“我正在写回忆录,不过听说这是地球上最后六个人的聚会,就马上放下了笔。”</p> <p style="text-align: left;">唐纳薇露出惊讶的表情:“回忆录?!索马里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文章不再’的说法?”</p> <p style="text-align: left;">“你指的是?”</p> <p style="text-align: left;">“人类灭亡一个世纪之后,纸张、墨水会腐烂和消蚀,也得不到更新,所有的文学作品所有的白发章句都将无处可寻。”</p> <p style="text-align: left;">“那么光盘呢?”</p> <p style="text-align: left;">“呵呵,它比纸和笔更不堪一击,一张刻录盘只能将信息保留也许不到10年。”</p> <p style="text-align: left;">阿加尼又一次发出尖叫:“10年,这太可怕了!”</p> <p style="text-align: left;">索马里耸耸肩:“唐纳薇女士,你再次提醒了我的愚蠢。”</p> <p style="text-align: left;">“是的,政治家都很愚蠢,你们几乎应该为这次灭绝负主要责任,不是吗?”</p> <p style="text-align: left;">“完全地一点没有异议地同意你。几百年来,面对环境污染、过度开采、农业单一栽培、人为的物种入侵……任何一根可能带来灭绝后果的导火索,没见我们这些人做出过任何有说服力的作为去掐灭它。几十年前在干细胞问题还有气候问题上,政治家们更是从头到尾表现得像一群没有水准的小丑,我从心底里感到耻辱和羞愧。”</p> <p style="text-align: left;">“早就有人警告过你们这些权术分子了,让你们不要抓住二氧化碳这点小东西纠缠不清,扰乱视听。结果呢?除了让更多的科研机构借此骗到了更多的钱,没人得到实际好处。最糟糕的是,你们简直是在剥夺非洲人民烧柴的权利。”“说到点子上了,我对科研机构和科学家失望已极。”“你也失望已极?”“他们总是告诉我们问题在这儿在那儿,引来一帮人围观,然后就找到机会对我抱怨,抱怨大众传媒对于事实的歪曲报道或者夸大,抱怨公众的意识淡漠或者过度狂热,可这些既得利益者更乐意做的事情是拿了钱去买玩具,而不是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纠正视听。”</p> <p style="text-align: left;">这俩人之间一见如故的投机劲儿,多少让我们其他几个都有些吃惊。</p> <p style="text-align: left;">“我现在得到一个结论,是鬼迷心窍的互相诅咒吞没了这个世界!”阿加尼欣欣然发出声音,“该死的是,还有人在指责别人。”</p> <p style="text-align: left;">贝隆显然对于索马里说的一段话感到不爽:“你们不正是希望拿这些问题来操纵想操纵的人,实现想实现的目的吗?政治,政治就是一些人的嗜好罢了,这个嗜好一旦不加节制地发展,就会导致这些人变着法子招徕越来越多的共谋,就好像聚众吸毒那样high。”</p> <p style="text-align: left;">阿加尼接话道:“但并不是谁都愿意去成为共谋。”</p> <p style="text-align: left;">索马里闻听此言,摇了摇头:“可是,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共谋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举动都有被共谋的理由,就像现在,请容许我猜测,平客先生正在以某种方式向外层空间传送这里面所发生一切的图像和声音数据。”</p> <p style="text-align: left;">“不,你猜错了,我没有这样做。除了人类自己,我不知道谁会对这件事真正感兴趣。而人类就只剩下我们六个而已,都在这里了。罪孽与丑恶、悲伤与绝望、愤怒与怨恨,都将在我们身上了结。”</p> <p style="text-align: left;">沉默。唐纳薇叹了一口气:“我想知道,我们会不会有灵魂留下?”</p> <p style="text-align: left;">“如果你指的是神经连接、突触构成的意识活动或什么东西,它存在的物质基础将随着人的肉体消亡而失去,确实没有多大希望被保留下来。但我们不能否定另外一些可能,从前牛津有个叫做罗杰·彭罗斯的家伙,他认为意识是大脑中的量子计算,量子信息和经典信息的转换在神经元层次上发生了一个小坍塌,不妨设想,这些信息在离开生物体之后依然能以能量的方式存在,那可能就是灵魂了。”</p> <p style="text-align: left;">“明白了,你要做的记录片也将以量子信息的方式存在。”</p> <p style="text-align: left;">“或者,你以为有其他可能?”</p> <p style="text-align: left;">“我想这是一个谁也解答不了的问题……不如解决一个现实一点的吧,请告诉我,此时此刻,你有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真相?”</p> <p style="text-align: left;">“还差一点,不过马上就可以了。我们需要完成最后一件事,事实上,这是我把艾柯先生请来的最大理由。”</p> <p style="text-align: left;">平客伸出手去在右边的墙壁上用手指扣了一下,很快有一块壁板无声地移开,一柄流线型、古铜色、枪口泛着美丽光泽、一分钟能发出1千万发子弹的“金属风暴”从里面滑下来。他接住了,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中。</p> <p style="text-align: left;">“艾柯先生,这里包括你自己在内只有6个人,比137个少很多,也应该容易很多,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p> <p style="text-align: left;"> </p> <p style="text-align: left;">注1:查尔斯·惠特曼(Charles Whitman),著名的校园枪杀狙击手,1966年8月1日爬上美国德克萨斯大学一座307英尺高的了望塔扮演上帝,用一把来复枪扫射了48人,杀死13个。</p> <p style="text-align: left;">注2:成立于1832年的“骷髅会”被称作是美国富人和权力者的“秘密俱乐部”,有人认为“在美国,任何时候,任何领域,骷髅会都能号召成员去做一切他们认为该做的事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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