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力力强行从床上爬起来喝了口汤，严重的高山反应让他憔悴不堪，眩晕得抬不起头，只好躺倒。身为攀岩教练，他的力量不必说，但在这个高度，力量却帮不上什么忙。王彬说力力可能走不了了，今天晚上不走，明天希望更小。可能是稀薄的空气让我们头脑混乱，经过一阵没头没脑的讨论，他说“要上，你今天夜里走。我是领队，留下陪他。”
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似梦似醒地折腾了几个小时，头疼欲裂，十一点半营地的灯亮了，所有人整装待发。我们叫醒力力，不见好转。王彬劝他不能用自己的运动员生涯来冒险，山永远在那里。力力表情很奇怪地点头。向导Paul问王彬，你不想去么？他说，对于登山来说，登顶不是唯一的目标。
就这样，阴差阳错，我独自上路。恶心得吃不下任何东西，强迫自己喝了奶茶，回屋收拾背包，其他登山者早走光了。王彬给我绳子、冰袋，和备用的墨镜，说如果墨镜掉了不要去捡，我一一装下，大脑一片混乱，泪如雨下，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一句话也说不出。Paul在修他的头灯，王彬把自己的递给他，他接过来戴上，我和王彬在昏暗的灯光中挥手道别。
Paul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跟上并和他步调一致。向导Kelvin默默送我们走出几十米，突然认真地问我为什么哭，我说舍不得分开，Kelvin听了如释重负地停下脚步，说有我在，早上力力好了就出发。我告诉自己哭没有用，让自己什么也不想。
营地的小灯泡很快湮没在黑暗里。很久没在这么黑的地方走，头灯照出管状的视野，将Paul的背包、裤子、鞋跟拢在其中。人的脑子真神奇，明明只能看到方寸土地，还是努力用想象力拼出周围景象——事后证明大多不准确。上方依稀出现点点的光亮，是先行登山者们的头灯，指点了山体的走向。我们不停地接近灯光、超过，然后重新走进孤独的黑暗里，不一会儿再迎向光亮，再次超过。曲折的道路一直上升，没有停歇的余地。茫然地用头灯向上照，看到黑色的巨石压顶，似乎整个山可以倒下来。但奇怪的是，不论怎么走，那大石头永远无法靠近，让人绝望。“Kilimanjaro，Hakuna Matata（乞力马扎罗山，没问题）！”Paul的歌声在空荡的上空回响。突然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喘着气对我说：“看。”我晃悠悠地扭过头，寻思在黑洞洞中能看见什么，却被眼前奇幻的景象惊呆了：星空离我们如此近，向下一直接到地平线，像把空间整个包起来，月牙像一只小船，挂在视平线之下，两个尖全部冲上，而不像在北半球总是斜的——这是只有在赤道才能看见的美景。我觉得自己浮在天空里。
收回目光，机械地随着Paul的节奏迈步、跟后脚、再迈步、再跟后脚，脑子越来越空，只记得王彬嘱咐我要喝水，不渴也要喝。放好水瓶，视线被地上亮晶晶的东西吸引，像反光的沙。蹲下用手摸，原来是小冰晶均匀地铺了一地。我们即将穿过沙漠，来到雪原。
超过一些人的时候突然被叫住，原来是加拿大人Patrick。他大喊：“This is after all a race, ah（哈，你跟我们比赛呢吧）?”我对他笑笑，祝他好运。但此时此刻，在生命中的大多数时刻，比赛真真的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拥有我的过程，然后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
Paul是个出色和快乐的向导，每隔一阵就高声喊“Mumbo（怎么样）”。随着海拔的升高，我的回答从轻松，变成故作轻松，最后只好有气无力。气温越来越低，冷得除了迈步不想做任何多余动作，他对我的手套里哈气，再为我戴上，又替我掏出羽绒服把我紧紧裹起来。眩晕、恶心，加上层层衣服造成的窒息感，等Paul再问我怎么样，我忍无可忍地说：我晕死了！
Paul意外地回头，静静看了我几秒钟，说你只是头灯太紧了，松开就好。之后我再抱怨，他说是白雪反光，关掉了我的头灯。神奇的是，不论Paul采取什么措施，我的症状都立刻缓解。
手脚并用地爬上陡坡，终于抵达幻想已久的大石头。中途没有休息，我们已经把所有先行的登山者都超过了。这里是海拔5681米的Gilman’s point（相当于前面提到的“白盘子底”较低的东边沿），放眼望，白白的一片在前方缓缓上升（通向较高的西边沿，就是最高峰）。我们没有停留，继续前进。谁知道200米的高度竟如此漫长。最难受的不是累——实际上根本感觉不到累。低温、高海拔，还有生物钟的作用，让人困得想死，恨不得在路边坐下睡觉。意识逐渐模糊，难道低温能把意识冻僵么？书上说这里氧气是海平面的一半，西高峰的那只豹子，也是坐下睡觉来着吧？它是在去最高峰的路上心力交瘁，还是达成了梦想死而无憾？很多次，在两步之间，都会突然一下睡过去，一个机灵醒来，发现差点坠下悬崖，吓出一身冷汗。
残存的理智命令我用说话抗拒困倦，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已经没有足够醒着的脑细胞让我判断自己说的是什么语了，我胡乱指着前方，开口就是中文：“我们是要到那儿去么？”Paul瞬间获得了中文听力，说yes！
路似乎没有尽头，我发现自己走不成直线，跟喝醉了似的。Paul揽过我的肩膀说，别怕，连我也觉得很困。我看到他脚步蹒跚，心安定下来。他又对我说：“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到那个时候就一切都没事了。”这句话有神奇的魔力，我们终究是太阳的子民。
继续闷头不知走了多久，几乎忘记了“目的地”这回事。Paul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宁静：“Well done Yang. Welcome to the roof of Africa.”我一惊，困和难受全部烟消云散。面前立着一块简陋但很美的木牌子¬，标定了海拔5895米的“自由之峰（Uhuru Peak）”的坐标。
我把小背包挂上去，虽然王彬和力力都没在，但那上面有团队的标志，可这时举起相机的手顿住了，一股莫名的力量让我伸出手去抚摸木板上那几行字，泪水夺眶而出。
转过身，在我的右边，巨大的冰川延绵起伏，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而均匀的白光，还没有醒来；冰川对面的地平线微微发红，太阳在下面酝酿着向非洲大地射出第一抹阳光。猛烈的大风吹过面前一片苍茫。站在俯瞰一切的巅峰，感觉自己无比渺小。这里不属于任何国家，它摆脱人种、语言，摆脱一切概念，目光所及全是山和大地的灵魂。
Paul见我哭了，双手插在兜里，掉头就走。他说他爱这座山。我想象Paul此时该是什么心情，他带多少人来过这里。这些人有的兴奋，有的感动，有的狂欢，有的哭泣……不论如何，这时候他们就接近了他的心。
下山的过程中，太阳慢慢出现，第二高峰Mawenzi面朝太阳宛然耸立，四周的冰天雪地全都显出饱满的红色。
天色渐亮，本想印证途中对四周景象的想象，才知道上山的时候出现了多少幻觉。那些危险悬崖竟怎么也找不到；平地也变成了陡峭的坡路。手扶岩石，看清了火山岩的模样，到处是突起的小颗粒，坑洼处都是积雪。
在半山腰，突然看见王彬推着力力上来了，走在前面的Kelvin冲我笑，仿佛在说他履行了诺言。我一下子崩溃了，只想和他们再上去，一起经历抵达顶端的快乐。王彬说过人生像登山。其实反过来也成立，登山像浓缩的人生，被演绎成什么样子——是遗憾、坦然，是悲剧还是喜剧，赖不得别人。
我目送他们顶着太阳向上攀登，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和山融为一体。回到C3营地睡了一觉，加拿大人、意大利人全都回来了，我们理解彼此的快乐，衷心地祝贺对方。登山的过程，是每个人放下高傲的过程。
下午王彬和力力也回来了，据说力力是一路吐着到达山顶。我们迅速下撤到C2。路上，乞力马扎罗送给我们一道彩虹作为纪念。
第二天早上下山前，有互相感谢的仪式，背夫和厨师为我们献歌，我们要向他们赠送小费。还记得么？“Kilimanjaro，Hakuna Matata！”
乞力马扎罗的合唱（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s7e_F6TvoI/）
回到阿鲁沙，我们洗去5天来收集的泥土，换上体面整洁的衣服。晚饭再见Paul和Kelvin几乎认不出来。Paul从在白雪皑皑的顶端给我心灵以力量的英雄，变成一位不得志的生意人，一个藏人曾说“海拔0米和4000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其实即使一个人，在海拔0米和4000米，也会判若两人，让人心里不忍，不敢想象现实对人有多残酷。而Kelvin则从少言寡语的向导，变回自信满满的艺术家，最后他明显喝高了，眯起双眼——那双眼睛单纯得可怕，拉着我们说他这辈子一定要登上珠穆朗玛，“不管付出多少，不管会发生什么，我只想站在那儿，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我行。”山已经俘虏了他的心，让他爱得走火入魔。可照片上他一岁的儿子，正坐在改成艺术品的车圈上向我们笑。在他身上，是另一种残酷。
坐上尘土飞扬的大巴离去,视线中乞力马扎罗山变得遥远和模糊。回到城市，眼里充斥了人和建筑，心也明明已经和城市疏远了。我想对任何一位登山者来说，山都绝不仅是石头、云彩、植物、动物的故事。它带着那些后悔，自责，慌张，遗憾，眼泪，平淡，感恩，期待，兴奋走入人的心里，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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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lcome to the roof of Africa.”我一惊，困和难受全部烟消云散。面前立着一块简陋但很美的木牌子¬，标定了海拔5895米的“自由之峰（Uhuru Peak）”的坐标。</p> <p><a rel="attachment wp-att-53943" href="http://songshuhui.net/archives/53942/uhuru-peak"><img class="alignnone size-large wp-image-53943 lh_lazyimg" title="uhuru peak" src="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plugins/images-lazyload-and-slideshow/blank_1x1.gif" file="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uploads/2011/05/uhuru-peak-600x450.jpg" alt="" width="600" height="450" /><noscript><img class="alignnone size-large wp-image-53943" title="uhuru peak" src="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uploads/2011/05/uhuru-peak-600x450.jpg" alt="" width="600" height="450" /></noscript></a></p> <p>我把小背包挂上去，虽然王彬和力力都没在，但那上面有团队的标志，可这时举起相机的手顿住了，一股莫名的力量让我伸出手去抚摸木板上那几行字，泪水夺眶而出。</p> <p>转过身，在我的右边，巨大的冰川延绵起伏，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而均匀的白光，还没有醒来；冰川对面的地平线微微发红，太阳在下面酝酿着向非洲大地射出第一抹阳光。猛烈的大风吹过面前一片苍茫。站在俯瞰一切的巅峰，感觉自己无比渺小。这里不属于任何国家，它摆脱人种、语言，摆脱一切概念，目光所及全是山和大地的灵魂。</p> <p>Paul见我哭了，双手插在兜里，掉头就走。他说他爱这座山。我想象Paul此时该是什么心情，他带多少人来过这里。这些人有的兴奋，有的感动，有的狂欢，有的哭泣……不论如何，这时候他们就接近了他的心。</p> <p>下山的过程中，太阳慢慢出现，第二高峰Mawenzi面朝太阳宛然耸立，四周的冰天雪地全都显出饱满的红色。</p> <p><a rel="attachment wp-att-53944" href="http://songshuhui.net/archives/53942/mawenzi-2"><img class="alignnone size-large wp-image-53944 lh_lazyimg" title="mawenzi" src="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plugins/images-lazyload-and-slideshow/blank_1x1.gif" file="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uploads/2011/05/mawenzi-600x398.jpg" alt="" width="600" height="398" /><noscript><img class="alignnone size-large wp-image-53944" title="mawenzi" src="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uploads/2011/05/mawenzi-600x398.jpg" alt="" width="600" height="398" /></noscript></a></p> <p><a rel="attachment wp-att-53945" href="http://songshuhui.net/archives/53942/glacier"><img class="alignnone size-large wp-image-53945 lh_lazyimg" title="glacier" src="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plugins/images-lazyload-and-slideshow/blank_1x1.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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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天色渐亮，本想印证途中对四周景象的想象，才知道上山的时候出现了多少幻觉。那些危险悬崖竟怎么也找不到；平地也变成了陡峭的坡路。手扶岩石，看清了火山岩的模样，到处是突起的小颗粒，坑洼处都是积雪。</p> <p><a rel="attachment wp-att-53947" href="http://songshuhui.net/archives/53942/stone"><img class="alignnone size-large wp-image-53947 lh_lazyimg" title="stone" src="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plugins/images-lazyload-and-slideshow/blank_1x1.gif" file="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uploads/2011/05/stone-600x450.jpg" alt="" width="600" height="450" /><noscript><img class="alignnone size-large wp-image-53947" title="stone" src="http://songshuhui.net/wp-content/uploads/2011/05/stone-600x450.jpg" alt="" width="600" height="450" /></noscript></a></p> <p>在半山腰，突然看见王彬推着力力上来了，走在前面的Kelvin冲我笑，仿佛在说他履行了诺言。我一下子崩溃了，只想和他们再上去，一起经历抵达顶端的快乐。王彬说过人生像登山。其实反过来也成立，登山像浓缩的人生，被演绎成什么样子——是遗憾、坦然，是悲剧还是喜剧，赖不得别人。</p> <p>我目送他们顶着太阳向上攀登，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和山融为一体。回到C3营地睡了一觉，加拿大人、意大利人全都回来了，我们理解彼此的快乐，衷心地祝贺对方。登山的过程，是每个人放下高傲的过程。</p> <p>下午王彬和力力也回来了，据说力力是一路吐着到达山顶。我们迅速下撤到C2。路上，乞力马扎罗送给我们一道彩虹作为纪念。</p> <p><a rel="attach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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